（一）
西湖的这尊雕像何时立起来的我是不愿意去考究的。可这算是西湖最特立奇绝的景点了。湖水慢悠悠地环绕，繁花闹熙熙地簇拥，塑像直挺挺地静立着。周遭物什并未有一丝丝干扰到它。它这种视若无睹地坦容总让我怦然心动。塑像的举止是高蹈的，表情又是那么肃穆，我说不清楚这是陌生中的熟悉，还是熟悉中的陌生。我久久都未敢轻易地去叩问。它就这样，在浩渺与迂阔中，让青穹露下，月华流泻。凉飔拂过时，时光也轻逝了。不忍呵，这种叩问的冲动总是在悄然中来、氤氲不散。分明不清楚是有意或无意，恍恍惚惚间，有一种力量牵扯着，推动着，举步迈去吧，重重地迈去。当叩问的那一声响时，我听到了古老的回音——举目望去通往古老国族的途中景象万千：满目苍夷里帐饮君别、颓壁断垣间节凌远松……辉煌而褴褛的整体分明自天际外、山壑中、草木间奔涌而来，有浓烈、有悲怆、有壮美，在历史的轻描淡写中突然万籁落尽，顷刻间凝聚成这塑像的表情。
毋庸多谈了，两千多年来就没有比这个塑像的表情让人熟悉：长袍垂垂，发髻奕奕；昂首而立，眼神静穆；左手前置，卷书在握；右手凌空跃起，内向横斜，三指一捏——似是捻须，又似捏个口诀，看似吟唱而又戛然而止，也可视若道号佛呓。这端的是模凌两可猜度由人的动作，恰似是天外来的一个符号，仪态是万千的，意境是绵绵的，变化也是莫测的。它，像是故意要在人间拿捏出一个千古谜团。看客固然是要坠入云里雾里的。
（二）
塑像的表情，当是丰富而亲切。丰富当然取决于看客的想象，意象里两千年来这个表情唱响了无数朝代更替人世变化。亲切也当然来源于感官，不妨说是对二千多年来知识分子的一个速写。姑且不表艺术精湛与否雕工深浅几何，论神韵表象却颇有一二可赞。不管从那个角度，你都能一眼洞察，瞧出它可不就是一个诗人咦！此时，在诗人之前就自然而然地联想一堆诸如伟大的、宏大的定语，诗人之后幻想出一堆你可以说出来的诸如屈原、陶渊明、韩愈、李白、杜甫、苏轼等耳熟能详的名字。
大可不必如此高深。依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个读书人强装欢颜卓立人前，貌似雄伟其实可悲可叹的形象。我时常来此，西湖满湖风物满道欢声，均不及此塑像精彩绝妙。我也时常伫立于前，不过塑像宏大我身精微，当然它心如石磐我心空卑。我免不了仔细观看直至良久良久。它当然比我耐心多了，我偶尔也是匆匆而过的。风雨里，月夜中，直日下，花香吹，它都一直在，恒恒地保持一个姿势，一个表情，一个徜徉地体形。它是静穆地，内定地；也可能神思浩渺，静而待动；或潜龙在渊，卷而怀之。这种内心的震撼许是比我洪荡。这些都不得而知了。
我唯一可以炫耀的是，我的服装是时常换的，参式妍媸，多变绚丽——比它有样。或许沉静如它者，我的这种变化也不正像是世遗时迁沧桑风涌历史多变人故序替的变幻情境么！我当然知道，却是不如它的从容有度澄明朴澹的心境罢了。我时常想，塑像的这种静默意境，却有“江月初照人，年年望相似”之岁月过迁移味，也有“江水流春，碣石潇湘”的潇瑟意，也尽有“白发渔樵，皆付笑谈”的飘逸风。这一切当然是我迷糊时的遐想。
我每每观摩，总觉得塑像最奇绝的地方其实就在右手的那一捏，似捻须，像捏诀，如道号，若佛呓，随手一举，三指一合，状有千变万化，态如风云咋起，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必然大开大阖，水逝云卷当如风驰电掣般，倏忽来去，然却不留一丝痕迹在人间。这个不着调的奇思妙想也当然也是我迷糊时的遐想。然遐想却又是如此真真的，初时飘飘缈缈，依次如九天外银河高悬，渐渐地归于真实，我几欲就此上浮槎，随它泛到日月边。 自从对这个手势感兴趣以来，我从不同空间和时间都兴趣盎然地观察它。最远注视的间隔应该是30米，我也时常欢欣地跃进在1米处看它。
久而久之，那一天我竟然有醍醐灌顶之感，豁然开窍了——这个姿势其实就表达这么个意思——手头很紧，欲向人乞而化之，然又不得不以捻须之举止掩而盖之；毕竟有辱斯文嘛。如果不善于撒谎和遮掩，这个手势，你我彼此都是很熟悉的。我跟它的距离拉了好近，就近近地温情的挨着，细细地交谈着。我想应该和它开始成为好朋友了。 从我开窍以后，这个雕像凸地整个形儿都特别有生气，活生生地，竟然有人间烟火味了。我每每看这个雕像，都会会心地笑出声来。
顿有倾盖之交的言味，就如多年的老友。
读懂这个表情后，很多人看我就如同观此雕像一般。不知为何，我却是很享受这种感觉，极好的！我当然明白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若要我往有趣地来说，有了这个表情，有了这个姿势，边上景物都可触可感了，一切是那么的可爱，而有生气。在这一拿捏里，我仿佛掌握了人生的解码，更确切地说是儒者的解码。
那一次，没有特别的心情，也没有特别的风和日，我和它不期而遇。我和它这次相遇的过程是这样的：它是不动的；我先是远观，然后踱步向前，最后驻足、伫立于前，默观久久。……咦！一种始于慈悲灭于无边傲慢的情由，突让人有兴尽悲来的苦楚，我突然眼眶湿了，百年流幻，一股悲怆的气息打从心底而来，又仿若从远古时空飘飘然而来，裹挟着栩栩如生地一个个熟悉的人物和无边际地充斥于天地间的浩然之气。纷呈的脸谱，在得意与失意间，在进与退之间，在取与舍之间，唱出了一台台各属于自己的人生大戏、历史大戏，这种宏大驳杂却内有一股源源不断的不止歇地精神之气维系着的或宏大或细微的叙事，几乎构成了整一个民族的历史，重重叠叠，又随时随地闪闪烁烁，有时郁积的憋不过去来，才有了“进”与“退”的抉择。待那春花秋月吟唱几许，待那马息人歇，这“进”“退”之间已是历史短暂的喘息。
这是儒者的表情，天真的理想，穿梭在人事的狡诈里，政治的波诡之中。一开始就带有齐楚悲壮的底色。可怜可悲地表情，屈原有过、孔子有过、司马迁有过，陶渊明、韩愈、李白、杜甫、苏东坡……。卷书在握，胸有沟壑，眼洞慈悲，满腹才情，及及入世，怀揣“邦有道无道，如矢”的高蹈志向，毅然决然地投入经济事功之中，都落得个铩羽而归折戟沉沙。 塑像的表情，好在于右手的举止，奇在于三指的拿捏之间，妙在于一缕长髯掩映。如果有人仅仅以为是捻须，只是为了沉吟几句断句，几首华章，那就趋于浅薄了。在儒家的典籍里，“为文”从来读书不是的目的。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行有余力的“行”，指践行伦常日用要务，通俗地说就是行事为人修养道德，从入家庭的孝悌推广到出家庭的泛爱众而亲仁，这一整套“道在一身，而能周乎天下、国家者”的修己治人完整体系是儒家大要。这就是儒者的表情真正的内在逻辑和内涵要义。伟大的诗人之所以有着惊人的才情外，都有一颗积极入世心系天下的心，这就是
儒者的“千圣传义”的微心。
我们不妨简略考证一下“文”字。从甲骨文字形来看，“文”字像一个站立着的人形。最上端是头，头下面是向左右伸展的两臂，最下面是两条腿，在人宽阔的胸脯上刺有美观的花纹图案。“文”字的本义是“文身”后指自然界中某些呈“纹路”状的现象。在众多解释里，我很喜欢《释名》对文的解释：“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合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不可否认，文的发展经过人工的雕琢。《易经》对文有如下功用描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明旨意地说了学文的目的。孔子说“六艺于治一也。”学六艺其目的是为了“治”。简要地说，《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艺”，代表六种文化精神或六种类型的教养。而《诗》以达意，通俗地说，是“表现生活”的指南。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说，“夫《诗》《书》隐约者，意遂其志之思也”，点明《诗》《书》性质，终是志气不达而抒发苦闷的象征。司马迁认为“《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为也。”发愤，即为忧天下之忧的政治理想的梦灭。
儒者的表情，终要以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激情开始的，也终要以理想破灭为终止的。（文/图 陈洪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