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宛在。可又何处不在呢？！陶渊明、李白底子中都奔腾着的儒者的血脉。儒家给了他们不苟，道家铸就了不拘，个人天生的“爱人”“怜人”感情滋长了“素抱、素襟、素志”。儒者拿捏的手势首先是内在而来的。先似妥协，终又不妥协的。他们的挣扎，也造就了不朽。
陶渊明死后6年，山水诗人谢灵运被杀。好友颜延之却很长寿又活了29年。余悲或许尚存，不过，生前寂寞的陶渊明在死后的七八十年却迎来为他歌唱的人。昭明太子萧统给陶编了集子，这可能是中国诗人的第一个专集，还写了传记，并在《文选》里入选陶的9首诗歌。此后，陶渊明几乎成为所有诗人都吟诵的对象。景仰之风宋元以后尤盛。
古老的民族，儒者的表情是浮浮现现的，儒者的血液共同接续着精神不灭的传承。儒学真正意义的开创者是孔子，孟子继承了孔子政治儒学的王道思想；荀子则继承了礼制思想。汉代董仲舒集政治儒学之大成从而“将政治儒学推到一个新阶段”。宋明时期，政治儒学处于沦落期；儒学研究者有着基本一致的认可：宋明儒学的根本精神还是心性儒学。明末，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意图接续政治儒学传统，但“势运难为，壮志未酬”。一直以为，古老民族中儒者的表情尽管是变幻的，但儒家的血液是从来不断的。清末，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等扛过了儒学的旗帜，欲复兴政治儒学以促成中国现代化但未能取得成功。
最后， 20世纪的这一百年中，西学东渐带来外来文化的冲击和主流意识形态“东风压倒西风”的这种具有“尊群体斥个体、重功利轻审美、扬理念抑性情”的时代特征下，儒学像是用两千多年的时间酝酿了一坛苦酒，圣殿终是坍塌下来了。然而在废墟上总是要建立更新的圣殿的——这就是近年来儒学为何更受宠并成为重要的争论焦点。
儒者的血脉构建了中华文明重要且不可或缺的精神基础，儒者的表情则是其外在的表现形式。“通儒”马一浮先生认为国学即六艺之学，“六艺”不仅“统中华”六艺该摄一切学术”，六艺不仅统诸子还统西学。有时候我就一直在思考，多民族的融合史首先是战争史，放牧民族和耕种文明冲突不断，耕种文明却是灭而不断的。即使在元朝，一批批的汉人被屠戮殆尽仅山西省就被屠杀到仅剩十分之一，而且50至80年间不科举取仕的长时期内，由儒家构建的社会秩序依然是规范而传承的。
我时常抽取很多历史片段并时常忽隐忽现地发现这样的一个现象：当儒家在统治者阶级无法实现时，就退而浓缩在典籍、文化、民间中，具体到退隐在时代名人、乡贤、文人的风格里储存着，蓄而待发。在我的复杂思想里一直有这样的坚信：在元朝，很大形式上则在民间形成规整的秩序，而最大的时代成就就是元杂剧的诞生而兴起。以儒学忠义孝悌的价值观形成的元杂剧从民间复兴并成为传承儒家精神的时代文学形式，以完整的秩序被搬到舞台上。儒学，在民间继续得到了更加长足的传承。
这些传承总是要靠具体的人来承载的，儒者的表情又何尝不就是一段历史的表情呢。作为转换时期的人物陶渊明就是这样的表情，他是“隐隐地向一个时代开拓着”，接续了前朝的儒学过度到了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一代文宗韩愈出生在李白死后的6年，唐代宗大历三年即公元768年。李白是来不及赞扬韩愈了，不过在武昌做县令时曾作文盛赞曾同在此任职的韩愈父亲韩仲卿，称韩仲卿“未下车，人惧之；既下车，人悦之。惠如春风，三月大化。奸吏束手，豪宗侧目。”可是李白怎么也没想到，他盛赞的韩仲卿生下了一个可以与他等齐的文坛霸主。
韩愈一开始就像是为儒家复兴作准备，他的成长就是一部儒者进阶史。他在兄嫂教导下7岁时就可出口成章；14岁左右兄卒至18岁期间，他埋首只读圣贤书，日背记千百字六经百家。19岁游学京师，他跟陶渊明一样困于贫困，希望通过当官谋生。韩愈在25岁之前考了四次，25岁登进士。那一届考官是政论家陆贽，推荐韩愈的提倡古文运动的先驱梁肃。与韩愈同登“龙虎榜”的有欧阳詹、李观、李纬、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等稀罕人才。不过，中了进士的韩愈仕途并不顺利，在第二关吏部的“博学宏辞”考试中，考了三年三次均告失败。那段时间，仕途不顺的韩愈留下了许多不朽的文章。
儒者的表情表现在具体的人身上又是那么的可悲可叹。广为后人诟病的是韩愈京师十年期间，曾4次写信自荐，均未遂。23岁时曾作《上贾滑州书》向贾耽求官，他“读书学文十五年”，希望“献策阁下，方勤行役”，但是未有回音。在愤愤之中，28岁的韩愈开始作《上宰相书》，认为君与相有培养人才的责任，理当让他做官，但是自荐未果。过了29天，不死心的韩愈又第二次上书，这一次一改原来张狂的言语，情溢辞戚地说“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可是这一次又枉然了。又隔了29日，作第三次上书，韩愈在更加愤愤之中责骂宰相为何拒而不纳，连周公才一食三吐哺，难道你们比周公还高明吗？
现在来看，韩愈急于求仕尽管有为己谋生的一面，但是从上书内容看，一个只读圣贤书的韩愈是效仿孔子的。他看不起隐退山林的做法，认为“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以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天真的态度可笑的举止，何不如说是民族本位思想呢。在京师求仕十年的韩愈在失望中愤慨地东行过潼关、回到老家沁阳。在老家短暂栖息的他写下不朽散文名篇《画记》后，又到了东都洛阳。他未收获得仕途，却寄托在文章里面。他经过田横墓作《祭田横墓文》，文中有“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的救世之心他写道“昔阙里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己勉励自己，连孔圣人都终不免惶惶而行席不暇暖，只要他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虽然人生颠沛流离、仆倒在地又有何妨呢?后又写下《伯夷颂》。从这些文章可以看出尽管入仕不得意，但是入世救世的热诚已经表露无遗，而且在现实磨炼当中政治理想趋于成熟前的内化。这一时期，他的文章也确立了在文坛的不朽地位。
韩愈初入仕途实在29岁，直至57岁去世。纵观他的一生，一直是围绕这“三不朽：指立德、立功、立言”作为中心开展的。或文功或武治均是如此。他的文章，根底是“碑”的精神，是要传世的；他的性格既有严肃的卫道标准，又有热诚奔放幽默雄辩的群生活性格，是要治世的；他的《师说》直接原因是批驳士大夫阶层耻于从师的现象，精神内核则是儒家取仕的治国人才体系；相比于诗歌文章成就，我从来不吝啬笔端赞扬他的“五原（《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文章，我甚至偏颇地以为“五原”真正确立了韩愈的思想体系，集中体现了韩愈的儒家地位，他是这样旗帜鲜明地尊儒反佛，用以维护儒家纲常礼教和“道统”为目标的。儒者的表情体现在韩愈身上是完美的，是儒家教育的成功例证，既有“美”又讲了“用”。儒者的表情体现在身上又是规整且开宗立派的。他是儒者的“教主”。
儒者的表情又是生命力深远的顽强的。在二千年多年来的衣冠南渡的大迁徙里，古老的民族，依然试图保留下儒者的表情和儒者的精髓。甚至在南国的闽地，就三坊七巷一条街，却走出了影响中国近现代史的诸多人物，这其中传递的精神力量和博大的襟怀又何尝不是儒者的精神呢，这样的胸怀万里的抱负其实质就是“士”的精神。我时常独自行走在这一坊巷间，徜徉在熟悉的历史景幻中。我时常去溯源也时常追远，在沉重的民族文化里，在天地之悠悠间，他们的生命流露出了深广且博大的境界，一个一个活生生地名字翩然而过，他们是儒者的孔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韩愈、欧阳修、李白、杜甫、陆游、苏东坡……。（文/ 图 陈洪亮）
【完】
【后记：这一篇随笔敲敲打打原本打算3天完成，无奈，出差和各种“局”接踵而来，敲下最后2000千字，逾一周多了。这又何尝不是读书人的表情呢？文字终究是虚幻的。写完李白时，我找寻了两句诗评价他，而且我觉得甚为标配。那就用这两句诗也作为文章的结语吧——“天风飞下步虚声，十里下山空月明”。】
